文:思崎井
坊間常戲言,澳門所有的政府部門,都是為了服務旅遊局。
美國的拉斯維加斯是世界最知名賭城,這個城市充滿超現實的娛樂手法,早就不能參照現實認知,曾經試過,逾七十年歷史的大型渡假村要折除,當局用滿天煙花與五百多架無人機表演,把平庸的大樓爆破變成具觀賞度的大型演出,在絢爛火花中只需二十多秒完成爆破作業。如果澳門真要做到娛樂至死,遠遠都未夠資格。
拉斯維加斯原本是沙漠,澳門卻曾是世界樞紐,後者充滿文化優勢,怎麼可以類比?而現階段的我們確實很難判斷,政府和企業合作,能否「推動文化資源轉化利用」,但背負這包袱,要「活化」,塑造更多特色文化,要推動社區項目,開拓「文旅發展空間」,又要「帶動中小企業發展」,想做的口號多如繁星,很難不令人合理質疑,若老實地開宗名義以娛樂掛帥,或許不會在兩種風格迥異、觀念沒法並存的突兀感。文化講脈絡,要疏理,沉澱;娛樂則活躍於影像表層的世界。在這個所謂的活化過程,無時無刻都提醒我們,澳門理應還有更多被珍視的部分,這些都是其他城市未必有。

只要有古蹟,旁邊一定有新式酒吧食肆。
社區再開發講求永續,商戶之間能夠互相供養。老店吸引人流佇足的前提,是他們全得活下來,並非一幢幢舊屋翻新,重新用水泥敷臉,就能讓城市精神面貌存活;居民覺得司空見慣的場景,正是城市間的差異,也是遊人能感受到的魅力所在。吸引年輕新血的流入是老化社區的新提案,但不能任由老店淘汰,雙方必須消除隔閡──我這邊賣的咖啡和你的陳年茶葉都能共生,都向彼此供貨,堅持盡量用本地食材。澳門太小,無法種植,但乾貨、原材料在舊區不成問題,也盡是老手工行業,在同一條街購買服務,新舊行業之間也能好好轉型,在觀光壓境時也不至水土不服,甚至被迫離場。
這時候藝術只能退居二線,成為連結整個區域的其中一條紐帶。若政府與博企目的只為了將空間商品化,發起與當地無關的節慶及嘉年華式消費活動,錯把對象指向大量遊人,就忽略了商戶與人們間的互動才最重要,所有藝術資源,對象都應全部用於社區,一分錢都不該花在那些只來一次的人身上。有趣的社群才能改變當地營商氣氛,居民把這裏當成家,外來的年輕人不為搜刮一輪金錢後離去,而願意視這地方為第二個安居之所。日本的山崎亮帶着謙卑走入陌生土地,和當地人努力交流至達成共識;「城市之母」珍.雅各極力捍衛生活的街道,要社區擁抱熱情和活力,批評盲目開發,應將身體、空間、街道和生活有機結合,不思索城市的功能秩序終會徒勞無功,根本沒有點石成金,所有條件都必須考慮在內,城市由不同層面的社區組構,不能只為單一效益而忽略商業、文化和政治因素,正如你去赴約,必須計入通勤時間一樣,「隨意門」從未被發明。

福隆新街少數還存在的老店,旁邊貼着樓宇發售的標語。
台灣都市學者吳比娜的《在留白城市散步》正好打通城市思考的胡同,讓一切回到了原點。在都市規劃中常見的盲點,是擁有規劃的權力時,會有意無意地介入那些未被定義或忽略的空間,所謂「留白」,並不是放任其滋生蚊子,而是有意圖在規劃上留有某種讓人呼吸的生態或自然地方,從而令居民能選擇過樸素生活的有機空間,即是尚未有合適方案時,都不應該隨便定義其功能。在澳門,空間從來都不是空的,盤點官方論述中的六個已「死」去的「片區」,大眾其實都清楚它們還有呼吸,是適合安靜、散步或停留的地方,既然未死,談何活化?
廢棄工廠提議做婚紗拍攝場地,另一端沒落的大街辦創業比賽,被人工建設斷開的海邊放吹氣公仔⋯⋯遠遠不見空間利用上如後現代主義般高明──拒絕隱㖮和象徵,對高高在上的人表達不滿。這疏離而邊緣的娛樂空間,失去了原有的內涵;另一邊廂,《新土地法》實施後,澳門陸續收回批給合同逾期未發展的工地,反而在精華地段突然不斷出現「空白」,這些理所當然應視為發展的一部份,卻變成愈來愈多被鐵絲籬笆圍起的禁入空間。

南灣區精華地段,因幾十年來法律滯後遺留下巨型養蚊子的空間。
按照吳比娜的說法,現今的台北能由使用者自己去詮釋,在於包容大量多樣的生活方式,以及工作的時間多了彈性,那些非傳統勞動的人口經常在城市遊走,新興中產消費模式以高姿態介入⋯⋯這暗示澳門人只把城市當成「非地方」般生活──這觀念源於人們不需要在其中、不用集中注意或用來等待的實體空間,如公路或機場等本應該與生活相悸的場景,但若我們藐視城市,只當是個工作賺錢的場所,下班後離開城市北上消費,偶然互相對望的路徑,頃刻讓所有人活在「非地方」,這個城市永遠不會被人重視,我們都不會想留下來。

澳門人覺得這裡只是一個往返工作和居住的地方,城市規劃亦有份投射,這幾年出現大量天橋系統連接私人和公共屋苑,從輕軌站步行到家的路徑隔開了和地方的親近。
西西在七〇年代用「我城」去稱呼香港,到新生代作家可洛以《鯨魚之城》互文方式回應 ,這種文學互動讓城市的對話從未斷代;台灣作家舒國治回憶起舊時台北,到處都是小河小橋,而城市發展令「這盆子裡還剩的一泓淺水給倒乾淨」⋯⋯首先要有這些熱愛城市的徒步者,才能讓更多人意識到,真正能號召生活文化的人都在基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