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閣樓的快活

上閣樓的快活

「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」。

井井三一在今年七月,正式結束進駐閣樓近三年的時間,真像完成了一份藝術家駐場合約。那時樓下兩間小食店還在營業,人類還不能移動,到處都開滿菜檔,不流行「小紅書」,政府不斷派發消費劵催谷消費,大家都只能留在本地的時空。

閣樓意外地變成能安身的浮台,只因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,書店突然成為世界之間的旁觀者,這種有歸屬的奇怪漂泊感,頓時化成一種完全獨立和自由。陌生的地方閃爍着新鮮的氣味,活在這座來不及記憶的城市,在河流中取一漂水,足以讓人渾身興奮,勾勒出大家早就無法辨別的街道,完全不懂「亞豐素・雅布基」在葡國有何顯赫身世,卻踏進了以他命名小路,不只一天,足足三年。

空間所限,大部份書賣完就算。
視覺相關的書籍我們都有興趣。

獨立書店可愛在反映店主的性格和喜好,井井這幾年自覺在嘗試不同的東西。「嚐味期限」初試啼聲,一個發生在樓梯間的小型攝影展,邀請友人使用兒童玩具相機,透過熱感打印技術即影即有,「按下快門顯影十秒後,代表照片的生命正開始倒數」,那些在鏡頭下會消失的街道,無聲中日常的自己,城市終於屬於我們,即使印在熱感收據上的影像隨時間消失。本來虛擬世界是為了補充紙本的侷限,但在一切數碼化的年代,反而讓記錄都可能隨時「死去」,我們不斷鼓勵人做 Zine(小誌),就是想讓各色的生活留下不同的面貌,在與澳門劇場文化學會的共同策展下,開始了以城市、劇場和小誌的「from Scene to Zine」工作坊展覽計劃,嘗試透過日常生活及觀劇體驗組織出屬於自己的 Zine,所有人都是自己的策展人,手機的隨拍、刪除與整理,都是一次有目的的策展,星移物轉之後,Zine 會越來越清晰。

攝影展「嚐味期限」(2022)、工作坊及展覽「from Scene to Zine」(2022)。

每個年代的人都覺得自己活在某種瘋狂的年代,每天起來都與舊時代告別,咫尺天涯,「人之死後才得大名,似乎來自無法歸類的宿命」,選書是個歸類,也是一個迷人但遙遠的所在,除了想觸動那些有共鳴的悸動,其實也在偷偷側寫着生活並作出適當的回應。「選書展」是一種鄉愁,閣樓空間的局限讓有些事只能留在原地,我能力有限,讓選書顯得有些狹隘,書量也不足以稱他為一個展覽,折衷變成了經營這裏的終極本質。這三年做過很多不同的選書展,有些背後有理念,有些其實根本沒有想法。

然而,生活總在沖淡某些有趣的想法,用「異色天開」來回應主流,這是一個探索非主流視覺的選書展,「Cult(異色)」反思過度迷信的線性信仰,透過介紹三個異色漫畫家及兩種日常,深掘人的渴求和不安;瑟縮閣樓,反催生出網店並開始試營運,試着把過去的公民議題「明日之書」選書作為線上書展呈現,以及自己喜愛的平面設計領域「看一頁平面設計」。

選書展「異色天開」(2023)、「明日之書」(2023)及「看一頁平面設計」(2023)。

我不明白為何城市人常對周圍漠然,在這裏也不想一一舉證。那些一貫事不關己的想法尤其在弱勢群體中更明顯,我們以曲折的方式──莉莉斯,另一個由上帝造的女人,「莉莉斯:面對造物者的陰性創作」以非陽具的意識型態選書,用女性創作拋磚引玉;台灣的左岸出版社出版了一系統「牛津非常短講」,提到了六個當代的「人生難題」,我們也借用了這個概念,分別選以憂鬱、焦慮、藥、迷信、愛和痛為主題展開更多延伸選書;這座城市在這一兩年應該非常感同身受,所以有了「孤獨與我在靜默對望:情緒、生死及療癒選書」,在高自殺率的背後的結構問題,沒有人有個快捷的解答,但可以用領悟和感受去教導看似卑微的個體,如何保有生存的尊嚴。我懷疑,所以為這些議題提供各自所需的線索。

在選書展「徒步城市,用書引路」中有寫過,當自己身處異國旅行時,五感會因好奇而被打開,但我們從不主動去接近自己生活的城市,即使整個世界這幾年都掀起城市觀察熱,這次選書的所謂探討,充其量還是一種入門的說明書而已。抬頭望望另一個為了離散者而做的「那些為了辨認自己的人們」,離開有時反而比留在原地更能保留這座城市,這幾年的社會變遷,終於沒人能拒絕改變。最後還有以精選本地出版的Read Local, buy Local, support Local」、本地藝術家李銳奮出版物回顧「[無時或忘」、詩歌選集「即使世界與我為敵,詩歌永遠站在我的一邊」及輕鬆的心靈療癮「動物之書」選書;也發行了現代主義建築地圖「摩登的線條」修訂版。

選書展「莉莉斯:面對造物者的陰性創作」(2023)、「人生難題」(2024)及「孤獨與我在靜默對望:情緒、生死及療癒選書」(2025)。
選書展「徒步城市,用書引路」(2023)、「那些為了辨認自己的人們(2023)」、「Read Local, buy Local, support Local」(2024)、「無時或忘」(2024)、「即使世界與我為敵,詩歌永遠站在我的一邊」(2024)、「動物之書」(2025)及地圖《摩登的條線(修訂版)》(2025)。

對於澳門,我縈繞着的,是意見太多,書寫的人太少。其特有的生活記憶往往流走無聲,人來人往但大多飛奔後不回頭,每一條司空見慣的街道其實都不可取代,昏黄燈影下的影子屬於所有人。無力感顯得每個人蒼老,留不住拆走的舊物,對於社會被禁止的事反抗無效,但你無法阻止任何人書寫。去年,井井開始了專欄寫作計劃,由自己團隊輪流執筆,偶然邀請外部作者,以書、藝文及生活,慢慢考古一座城應有的形態,娓娓回望日常的彼此,如果有人問我,我會說「想創造一些內容,留下一些什麼」。

在亞豐素街「駐村」三年間,周遭改變不少,我們儼然已經變成這條街的「老舖」。

他們卻常宣稱,澳門是個連〇〇都不值得擁有的城市,這三年的領悟發現事有蹺蹊,成因是我們的生活形態永遠無法留駐,信念及美感每天都在改變,無法把即將到來的事物組織整理起來,諷刺地,澳門本身就是澳門人無法安心的來源,所以大家寫 Threads 時的那狠勁,強烈評批,臉皮超厚,但現實又事不關己,過着心靈窮極無聊的日子,這地方只不過是個他們提前購買的墓地,停留在過去,用過時的方式活着。我猛然回想,書店其實也只是某種雜貨舖,不過私藏了某種態度而已,此時此刻有什麼迫切性要閱讀或書寫,我也不知道,推門出去,世界變了也無所謂。

我們在七月中旬重新回到聖祿杞街 31 號,但和三年前有點不同,這次退居樓上,閣樓的日子讓人習慣了某種安全感來平衡風風火火,把木窗推開是新的視角,望出去還是石仔路,還是鋪得不平整,是錯覺嗎?四周比以前較冷清,周末無人,附近的商店好像也換了一輪,中午依然烈日當頭,好像也無所謂。

其實「人連一次也都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」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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