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寂寞的人,遺落的物,孤寂之地
現代人的寂寞,不一定源於孤獨,就算面對任何親密關係也會輕易浮現,它像一個隨身的小盒子,大半輩子都攜帶出門。工業革命為城市帶來巨大的經濟表現,伴隨而來的是揮之不去的寂寞,在城市裏,每天看見大量陌生人,和他們保持距離但結伴同行,與點頭之交共事,無法輕鬆與人相處,付出多少代價去表達自己,但其實都不理解雙方真正的想法,上下班無法區分途經的每個地點,脆弱的自己會瞬間跌入沉默,親近的人共處一室也只能作出無意義的寒暄,靈魂與身體毫無關聯,隨風飄動,想往廣闊的地方遊走但又捨不得那個庸俗的世界。
我們終於發現,理解越深就越感到寂寞。
愛過的事物無處容身,日常生活已帶來太多消耗,如果你看過陳沛珛的圖像小說《愛過的廢物》,大概知道我想說什麼。明明是溫暖的筆觸,但背後總輕輕帶着虛無和忽冷忽熱的懷疑,珍惜過的人太多,惦記着那個無名者,似曾相識的場景,最後迷路的那幾里路,以及與他分手的餐廳。城市讓人過早衰老,養成自憐的習慣,自虐地留下證物;這是一碗添加「成長」的心靈雞湯,只對自己有意義的物件、無法挽回的過去,可以令人肆意濫情。

說實話,講的都是些平凡故事,當中那些親密關係也沒有太多不能理解的謎團,如同《風格練習》,只將脈絡中極短的時刻反映出來,所有事情都已經浮出水面,毫無懸念但不代表沒有闡述的必要,故事人物像突然停在旅居生命的狀態,在無奈之中開自己一些玩笑,生活永遠不能適應,極不真實,在找不到對象可以控訴時,寄托在肉體與物質之中,畫風中線條是乾燥的,多數時間,更像無聲的黑白殘片。
存在主義中描述生活的不安和絕望,稱孤獨為生命的基本要求,只能去接受這個理所當然的事,自然能在負面個體中逃脫出來;然而我們大部份時間都遭遇着不為人知的孤獨和寂寞,全盤接受當然能戰勝它,但不被人了解和認同也太難受了吧,連看《人間失格》中的主角我也覺得過於樂觀,怎麼不斷說「我失去身為人的資格了」,彷彿就能自我安慰。

看那些無藥可救的故事,比起懷抱着寂寞同時拼命生活的人簡單。劇作家簡莉穎和漫畫家廢廢子合著的《直到夜色溫柔》,在書腰上的一句就深深吸引着我,「能不能像對待一個普通人一樣對我?」就是不被理解的人發出溫柔而有力的控訴,不被主流認同的愛情及身體關係,難以融入世界的孤獨和疏離。
這是給那些自詡為主流人的一封信。孤獨是一種特權,有選擇保持距離和不參與的權利,那麼被排斥就是真正的寂寥。林夕說「一想起再累也是要做人,我的思緒便繃緊」,真的好累啊 ! 他們說個體之間要透過競爭,把基因傳下去,那些想法和別人不同的人,打從開始就處於被遺棄之中,家人、朋友、同事,本來能依靠的人卻全部和你在「競爭」,只能獨自在城市中求生。十個篇章,涵蓋超過十種不同性別認同及階級的人,他們僅在與別人發生關係時,才能展開比真誠更赤裸的對話,性慾這與生俱來的本能在不同的夜裏凝結,愛情雖也殘缺不全,只望能在這一格的畫框中曇花一現。


寂寞是因為曾經受傷,即使自己有沒有留意或浮現病徵,洛楓在《不合時宜的群像》中提到,需吞下黑暗的力量來療癒創傷,在孤獨的漆黑中勉強到處張望,感受身邊每個細微之處。他在〈凝視孤獨的深淵〉一章用文學來面對孤獨的難題,所有活的東西都是艱難的,悲傷的無端探訪,用來磨練免於恐懼的心志⋯⋯說得當然比做的容易,我們都渴望被愛又害怕受傷害,這時我也會說思考和創作,是抵抗寂寞的唯一出路。洛楓補充,書寫作為治療,的確是最普遍的意念和實踐,與是否作家無關,村上春樹也不諱言指出寫小說就是他的自我治療行為。記憶都是充滿斷點和殘缺,用常識去補充我們無法得知的片段,為了找出這些遺失的碎片和線路,我會說服自己那些寂寞是必要的過程。
由無法克服到「看起來無事」,這過程大抵是個魔幻的體驗,充滿驚恐,痛苦,無奈──全然的茫然和恐懼,怕被高地的人指指點點,那些傷口從何而來,即使將藏在身上的回憶全數翻出,也未必能有所發現;寂寞常常分裂出毫無意義的數值和角色,反正你們都不懂,你們何其幸運,看不清城市的本質,在謎底揭曉前,無人能領略真正的美好,我會將傷疤浪漫化,然後自我沉溺,反正我就是難以取悅。唉,那時渾身不舒服,如果有開口抱怨就好了。大概就是開口分享了這篇貼文,就開始吵架。我嗤之以鼻,那麼了不起就不需要再交往。一群鄉巴佬,嘴巴再怎麼大聲都只能被當作瘋子罷了。

由上至下:陳沛珛《愛過的廢物》、簡莉穎和廢廢子《直到夜色溫柔》、洛楓《不合時宜的群像:書寫理論的獨行者》。